京城南面二三十里地,是紅楓山。山多紅楓,時值深秋,寒風吹得林間楓葉颯颯作響,又是荒雞時分,黑蒙蒙一片。
崔亮在向南的官道上疾行,寒霧讓他的眉間略顯銀白,呼出來的熱氣瞬間消散在寒風之中。
他回頭向北望去,低低道:「相爺,你所謀事大,我實不敢捲入其中。崔亮這條賤命,只想留著走遍天下,遊歷江湖,就不陪你玩這危險的遊戲了。」
他再低低地喚了聲「小慈」,輕嘆一聲,終迴轉身,繼續前行。
北風呼卷過他的耳邊,隱隱送來鐵蹄之聲。崔亮面色微變,深吸了口氣,閃入官道邊的楓樹林,攀上一棵楓樹,將身形隱入黑暗之中,透過樹枝,望向下方官道。
蹄音如雨,踏破夜空的寧靜,「玉花驄」熟悉的嘶鳴聲越來越近,裴琰的輕喝聲清晰可聞,崔亮面色黯然,屏住呼吸,就連眼睛也只敢睜開一條小縫。
「玉花驄」自官道上疾馳而過,崔亮略略放鬆,卻仍不敢動彈,心中嘆服裴琰心機過人,竟還是猜到自己要從這紅楓山南下,星夜追截,看來只有在這林間躲上一陣了。
時間一點點流逝,崔亮躺於枝椏間,仰頭望向天空冷月寒星,感受著寒冷的夜風拂過面頰,眼前一時是師父臨終前的殷殷囑咐,一時是裴琰俊雅的笑容,一時又是江慈無邪的笑容,心情複雜難言。
蹄聲再起,他側頭眯眼望去,朦朧夜色中,玉花驄慢慢自官道上走過,馬上之人看不清面容,但從身形來看,似是無精打采,全無來時的急怒,透著沮喪之意。
崔亮看著這一人一騎自山腳而過,慢慢消失在京城方向,心呼僥倖,卻仍有些警覺,再在樹上小憩一陣,睜開眼,估算著已是日旦時分,裴琰應早已回到京城,方滑下樹來。
他拍了拍身上樹屑,再望向京城方向,默然片刻,負起行囊,向南而行。
再行數里,已到了窯灣。此處是一個三叉路口,向南共有兩條大道,三叉口的東面,是一條瀟水河的支流―――柳葉江,如一彎柳葉包住紅楓山,形成一個江灣,故名窯灣。
在三叉路口西面的山峰上,建有一座離亭,具體年代並不可考,只知匾上之字乃前代大儒高唐先生所題――望京亭。木亭依峰而立,如臨淵而飛的孤鷹,超然絕然。
崔亮在三叉路口猶豫片刻,提步向渡口走去。他知只要在這渡口想辦法躲到天微亮,找到船隻,放水南下,便可脫離險境。可剛邁出幾步,他便心中一驚,停住腳步,望向道邊樹下的那個黑影。
裴琰負手從樹下慢慢走出,微笑道:「子明要走,為何不與我直說,也好讓我備酒為子明餞行。」
崔亮眼神微暗,沉默一瞬,輕聲道:「累相爺久候,還將玉花驄讓他人騎走,實是抱歉。」
裴琰笑道:「只要能與子明再見一面,便是千匹玉花驄,我也捨得!」
他抬頭望向半山腰的望京亭:「不如我們到那處登高迎風,我也有幾句話,要在子明離開之前,一吐為快。」
「相爺請。」崔亮微微側身,跟在裴琰身後,登上望京亭。
裴琰負手立於亭中,仰望浩瀚天幕,素日含笑的面容平靜無波。
崔亮立於他的身側,遙望空濛夜色,聽著山間楓濤吟嘯,只想抖落渾身塵埃,融入這一片空明之中。只是身邊的人,恰似那一道枷鎖,兩年來禁錮了他的腳步,在這霜夜,他又急追而至,終讓自己功虧一簣,陷入滔天的風波之中。
他暗嘆一聲,低聲道:「相爺,我志不在京城,您又何苦費盡心機將我留下?!」
裴琰轉身直視崔亮:「子明又何嘗不是費盡心機,利用江姑娘作幌子,將我騙過。若不是安澄機靈,見子明去了紅綃閣,覺得有些不對勁,細細查過回稟,我與子明,豈不是再也無法相見?!」
「相爺又是如何得知我一定會走這紅楓山?」
「子明故布疑陣,這兩日都來紅楓山勘查地形,想的就是讓我一旦發覺你離開,認為你不會走這邊,又讓紅綃閣的軟轎轉去西南,安澄都險些上了子明的當。」
崔亮苦笑一聲:「還是相爺對我看得透徹。」
裴琰嘆道:「子明啊子明,你又何苦如此?我待你確是一片至誠,我裴琰這些年,廣攬人才,禮賢下士,其中有當代鴻儒、名家大師,卻都未曾有一人,令我象對子明這般用心的。」
崔亮忍不住冷笑:「相爺兩年來派人時刻盯梢於我,確是用心。但您無非看中我是魚大師的傳人,識得那『天下堪輿圖』,為的是讓我將那圖原樣繪出,為相爺實現胸中抱負而攪動這九州風雷,改變這天下大勢!」
裴琰微微眯眼:「子明確是深知我心。只是我與子明說句實話,要得到『天下堪輿圖』,找出各地礦藏的,並不是我,而是我的叔父。」
「當年的震北侯爺裴子放?!」
「不錯。」裴琰嘆道:「子明,就算是我想得到這圖,你又何苦這般逃避,倒象是我要將你殺了滅口似的。」
崔亮搖了搖頭:「我倒不是怕相爺殺人滅口,實是這圖關係重大,崔亮不敢輕易讓之重現世間,連累蒼生百姓,帶起無窮戰火。」
裴琰沉默片刻,道:「倒也不象子明說的這般嚴重。」
崔亮冷笑一聲:「相爺,今日咱們話說得透亮,不用再象過去兩年那般惺惺作態,遮遮掩掩。敢問相爺,裴老侯爺處心積慮要這天下堪輿圖,又有何用?他一被貶幽州的廢號侯爺,求的竟是天下的地形地貌圖,是這華朝的各地礦藏,難道不是為相爺異日宏圖偉業所求嗎?」
他漸漸有些激動:「相爺,天下若有戰事,誰據地形之利,誰就能佔據先機。現在華朝政局平穩,並無戰事,這圖要來何用?!還有,那各地的金銀銅礦,更是關係重大,金銀之礦自不必說,相爺曾主理戶部,這銅關係到百姓民生,您最清楚不過。開銅礦,鑄錢幣,如若銅錢流通之數失去平衡,財貨流通混亂,則會禍害百姓,還會危及庫銀甚至軍餉,最終危害國家根基。敢問相爺,您或者裴老侯爺能利用鑄錢之便,將銅玩成銀子或者銀子又玩成銅錢,從中牟取暴利,但最終受害的又是誰呢?」
裴琰緩緩道:「子明也太小看我了,我豈是謀這等小利之人?」
「不錯,相爺可能志不在謀這等小利,您謀的是大利,是這天下。可我崔亮,想的是不願這天下生變,不願百姓因我的原因而受苦。」崔亮越說越是急促:「單就開礦一事來說,自古以來,採礦便為朝廷所嚴控。如為公采,用的都是重刑囚犯,如若私采,則更要殺人滅口。師父當年便和我說過,『一礦萬魂』,『一窟累骨』。我只要想到在那圖上每找出一處礦藏,便要造下千萬殺孽,又怎能下得了筆?!」
裴琰沉默不語,崔亮稍稍平定情緒,嘆道:「我只後悔當日不該與相爺聊得投機,泄露師承來歷,兩年來都處於相爺的暗控下,離不了這京城。唉,真是虛擲了這兩年的光陰!」
「所以子明才假裝傾心於江姑娘,讓我放鬆警惕,又假裝受我之迫,答應繪出天下堪輿圖,待我撤去監視你的人之後,星夜逃離京城?」
崔亮想起江慈,心中有愧,低聲道:「我也是無奈之舉,相爺這兩年盯我盯得厲害,我離不了京城,眼見相爺所謀之局越來越近,危機就在眼前,才行此無奈之舉。只是有愧於小慈,這心裡―――」
霧漸濃,天際也開始露出一絲灰白色。
二人沉默不語,天地間一片靜穆,僅餘風涌過楓林的聲音。裴琰望向遠處隱見輪廓的京城,終緩緩道:「子明,今日你話說得夠坦誠,我也不再有絲毫顧慮。你說你不願再見戰火,可你這段時日在方書處,以你之聰敏,整理朝中奏章時,心裡也清楚,月落族與我朝之間的矛盾日漸激烈,其立國是遲早的事,這場戰事免不了;待數年後定幽一帶桐楓河上游堰壩建好,趁桓國饑荒,與該國一戰、將其收伏也是勢在必行;至於南境的岳藩,如皇上決心撤藩,也必要用兵十萬以上。未來十年內,這三場戰事,關係到天下走勢,也非你我之力所能阻。」
崔亮心中暗嘆,也望向北面,此時登高臨遠,那巍巍京城在微微的晨光下如同星野棋盤。他苦笑道:「相爺說的是事實,崔亮不敢否認。但這是必然之勢,卻非你我故意挑起戰事,我們也只能聽天由命,只希望戰事能不擴大,平民百姓能少吃些苦。」
「錯!」裴琰猛然轉身,凌厲的眼神直望入崔亮心底:「我來問子明,如若我華朝國力強大至四海來朝、百國稱臣,軍隊能所向披靡、橫掃天下,我朝的正道文化能懾服狄夷、各族歸心,這三場戰事,還用得著打嗎?
「若我朝國力強大,軍容鼎盛,莫說月落族,桓國早就稱臣,岳藩又怎會要挾朝廷這麼多年,在朝廷與烏琉國之間進退自如?!
「若我華朝內政清明,崇儒推宗,月落族就不用一直向我朝屈辱地進貢歌姬孌童,也不會激化其族內矛盾,不會有星月教作亂,更遑論會有月落立國之憂。
「若我華朝能德披萬民,令四海歸心,南北各民族之間能和睦相處,又何需上百年來一直陳兵數十萬於北境,致使國力為零星戰事所累,外強中乾,以致賦稅日重,百姓負累漸深?!」
崔亮靜靜聽著,神情漸轉複雜。
裴琰踏前一步,指向遠處的京城:「可笑這城內之人,包括那至高無上的人,沒人能看到這一點。即使看到了這一點,他們想的卻都是保住手中這點既得的利益、保住他們現在坐著的那個位子。
「皇上當年的皇位來得不明不白,為保皇權,多年來,他玩的是平衡制肘之術。用岳藩制約慶德王,又用慶德王制約高氏一族,再往北又是薄公,薄公過去又是桓國。而這些勢力呢?各有各的打算,斗得不亦樂乎。有誰想過,要是皇權一統,兵權集於帝君一身,桓國何足為慮?月落一族的癬疥之患又何必延續這麼多年?!岳藩又何至於呈尾大不掉之勢?
「子明說不願見因開礦而累及人命,但子明可知,這些年,戶部那窩子蛀蟲把持著各地銅礦,又在制錢時玩弄著花樣。他們一時令銅價貴過制錢,一時令制錢貴過銅價,收錢熔銅,又賣給朝廷,或熔銅製錢時多層刮皮,從中牟取暴利,各方勢力平素爭得你死我活,但在這其中卻是難得的默契,只瞞著皇上一人,也許皇上心知肚明,他為了平衡各方勢力,睜隻眼閉隻眼罷了。可苦了的是誰?還是億萬百姓,危害的還是朝廷根基。
「若是朝廷有足夠的銅礦開採,控制好銅料的供應,又沒有各方勢力你爭我奪,銅錢流通順暢,銀貨平衡,百姓安居樂業,因開礦而死的那些少量重刑囚犯又有何惜?
「子明說不願見天下燃起戰火,子明又怎斷定,我要得這天下堪輿圖,就一定是要挑起戰火?!若是在收月落、平桓國、撤岳藩的戰事中得以佔據地利,而儘早結束戰事,減少軍隊傷亡和百姓苦痛,又何樂而不為?打造一支強大的軍隊,令有異心者不敢輕易作亂,減少戰事的可能性,又何樂而不為?
「正如子明所說,天下堪輿圖,能帶來禍事、危及人命,但它也能穩定這天下、讓百姓得益,端看得到它的人如何使用罷了。就象我長風騎十萬人馬,你說它能掀起九州風雷,但它同樣也能平定天下亂局,至少現如今,它能制著薄公十萬兵馬不敢輕舉妄動,壓著桓國鐵騎不敢南下攻城掠地!
「子明若是將我裴琰看得如那貪婪殘暴之流,這圖你自然是拚死也不會讓我得到,但子明若是能明我裴琰胸中壯志,就會知那圖,落在我手中,比荒廢在方書處密室,或是落在他人手中要強上千倍萬倍!」
晨曦隱現,霧卻愈濃,將遠處的整個京城籠於其中,迷濛縹緲。
空中,不知名的鳥兒飛過,劃破沉沉白霧,留下一道淺淺的灰影,又隱於濃霧之中。
崔亮看著那飛鳥遠去,聽著楓濤的聲音,心潮起伏,終退後兩步,長揖道:「相爺志向遠大,胸懷天下,是崔亮小看了相爺,望相爺見諒!」
裴琰忙踏前俯身將崔亮扶起,微笑道:「子明切莫如此說,怪只怪這些話,我從來不敢宣之於口,更不曾對子明交心,以致子明誤會於我。」
他鬆開握住崔亮的手,輕嘆一聲:「更怪我心機太過,既無法將心中真實所想坦誠告之子明,又不願放子明離去,無奈下才出此下策,派人監視於子明,致使你對我誤會漸深,分歧漸大,而成今夜這等局面!」
見崔亮低頭不語,裴琰又道:「子明,這兩年來,你一定把我裴琰看成是冷酷無情、玩弄權術之流。但子明可知,冷酷、擅權並非我的本心。
「官場本是修羅場、戰場更是生死一線間,我不心狠,別人就要對我狠。一直以來,我面對的是你死我活的鬥爭,但凡我手段平凡一些,心機淺一點,早就被吃得骨頭都不剩了。
「就拿這次使臣館一案來說,別人看我心機似海、凌辣狠毒,可我若破不了這案,一來戰火重燃,累及百姓,二來我自己相位難保,朝廷勢力重新布局,又將是多少人頭落地,多少百姓遭殃!
「可破了這案子,我又為自己惹來了禍端,皇上猜忌於我,這些時日,駐軍頻繁調動,針對的就是我。子明你說,在這樣的形勢下,我為求自保,為求實現胸中抱負,而用上一些手段和計謀,這也有錯嗎?!」
崔亮見裴琰漸轉激動,清俊的眉眼間也帶上了一分寥落與隱痛,低嘆道:「相爺,天下局勢有時非您一人之力所能左右,您何不放下這一切,過另一種生活呢?」
裴琰苦笑著搖頭:「我能放下嗎?只怕放下的那一天,也就是我命喪黃泉之時!」他轉向崔亮,語帶摯誠:「子明,你只道我挾制於你,為的是求那天下堪輿圖,錯矣!你的才華,絕不是一幅天下堪輿圖所能衡量的。
「子明,設想有朝一日,我能實現胸中抱負,建立一個皇權一統的強大國度。你若執掌國子監,必可助我推行儒學正道,作育英才,樹百代之典範,立萬世之師表;你若執掌戶部,可幫我令天下銀錢暢通,百姓生計能求;你若執掌工部,可為我興修水利,治理水患,令海晏河清;還可挖渠引水,將華朝之水引至桓國境內,讓桓國百姓也受益,解其數百年來乾旱之苦,令兩國能真正息兵修好。
「你的才能,絕不僅僅是這一幅天下堪輿圖,更不僅僅是我裴琰的謀士和清客,我是要讓你做治世之能臣,定邦之偉才!是與我裴琰一起,創立一個大一統的皇朝,立下不世的功勛!」
崔亮默默地聽著,唇邊帶著一抹苦笑,長久凝望著眼前濃濃晨霧。
裴琰也不再說話,只是望向濃霧籠罩下的千里平原,萬里河山。兩個人靜靜地站著,衣袂在寒風中揚起,颯颯輕響。
曙光漸亮,山腳下也隱隱傳來人聲,崔亮悚然驚醒,挪動了一下有些麻木的雙腿,走到裴琰身前,長揖道:「相爺,今日得與您傾心交談,崔亮實是慚愧,本應以這寒素無用之身報相爺一片至誠,但實是師父臨終前有遺命,我不得捲入朝堂之爭,不得踏入官場,崔亮不敢有違師父遺命,望相爺能體諒我的苦衷。」
裴琰倒退一步,面上有失望之色。他將崔亮扶起,良久地把著他的右臂,終嘆道:「我今日之話,足以被誅九族,卻仍留不住子明,唉,看來是天意使然。罷罷罷,子明既志不在此,強留無益,倒還顯得我裴琰是心胸狹窄之徒。子明你就離去吧,你放心,我不會再派人追蹤於你,也不會再因為你而脅迫江姑娘,她所中之毒,我會替她解去的。」